“剧本杀，让我脱单了”
文 | 20社，作者 | 赵小天，编辑 | 贾阳
“呜～呜～呜……谁杀了我……”血红色的粘稠液体蜿蜒流下，布满疙瘩的“脸庞”上一只凸出的眼睛似乎正在瞪着所有人，凌乱肮脏的稻草卷发马上，马上就要蹭到你的后脖颈了！
一个平凡的工作日夜晚21：35，位于朝阳外大街上陈旧大厦里的一间昏暗房间，围坐在长桌上的六个人屏息，看到贸然闯进的“不速之客”正在缓缓伸出可怖的双手，寻找“杀害”自己的凶手。凶手，就是这六人之一！
是“他”生前的妹妹、青梅竹马、兄弟，还是挂念不下的恋人？
幽暗的光线下，坐在房间门口的那个嘴角挂不住窃笑的男子又是谁？
别害怕，这只是一场“各怀鬼胎”的剧本杀游戏。一场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在演戏，但不知道对方哪一刻演没演戏的智力推理游戏。所有玩家都会拿到一个专属于自己的“剧本”，共同进入一个神奇的“异时空”，破解一场凶杀案，度过感观上时光飞速流逝的4-6小时。他们的任务有且不止有一个：还原事件的真相，推理出最后的凶手（和帮凶）。
作为近两年大热的一种线下游戏，剧本杀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让痴迷的玩家们愿意拖着劳作一天后疲惫的身躯，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不分昼夜地“刷本”？
01 谁才是真正赢家？
“其实是我特别安排的，让‘死者’进来转一圈，把每个人都挨个吓一遍。”
坐在房间门口的男人，Jeff，也就是这场剧本杀的DM（主持人，负责讲解剧本背景，分发线索，协助玩家走到结局）一脸得意揭示了房间里尖叫连连的缘由：“还不是为了让玩家有更好的游戏体验嘛。”
这是Jeff第三次兼职做DM。他的主业是在一家律所做案源合伙人，同时，他录制的付费法学课程在喜马拉雅上收获了3.9万的粉丝。
“你说兼职做这个能赚多少？一顿饭钱都不够。就是来凑个热闹。”27岁的Jeff是在2020年秋季“入坑”剧本杀的。只要一有空闲，他就会翻出手机里加的6、7个不同场地的剧本杀馆，看看能不能临时“上车”。
往年冬季，他都会背上心爱的滑雪板远赴崇礼，享受雪中“翱翔”带来的肾上腺素的飙升。吃辣，恐怖密室，与人交谈，也同样能带给他持之追寻的“刺激感”。而疫情期间，出京需核酸的高门槛，让Jeff不得不转向都市内的安静游戏。
来京8年，Jeff几乎所有的人际关系网都落在了这座人口密集的都市，他不缺朋友，但依然乐意通过线下社交游戏，“寻找不同的可能性”。熟悉、固定的关系没办法满足他蓬勃的好奇欲。
“对我来说，这就是一个交朋友的过程，玩游戏是次要中的次要。”Jeff玩过的几十个场子中，不乏有“刷本”上百本的老玩家。但是，经验丰富就一定“玩得好”吗？又或者，能推理出正确答案，就是“玩得好”的唯一标准吗？
过程，远比结果重要。——这句老掉牙的“鸡汤”，在剧本杀的游戏中，一次次被验证。
当年追《神探夏洛克》的小孩都长大了
在一场勾连了复杂关系网的游戏中，足以能体现一个人的双商。尤其在剧本杀中，你扮得越起劲，演得越逼真，其他人的游戏临场感效果就会越好，沉浸感的需求也就越能得到满足。
“我要是直接开天眼了，别人就没有游戏的快乐了啊。”22岁的剧本杀编剧小锅也是一个资深玩家。因为本身写剧本的缘故，见的多了，直觉上很容易就能猜到整个剧本的设置，但她会努力克制自己的“小聪明”，在适当的时候装装傻，陪伴同组玩家一起，按照剧本给出的线索设置，一点点推进情节。
小锅曾在游戏中遇到过一个可爱的固执大哥，无论自己怎么干扰，对方都坚持按照自己的逻辑把情节推演下去。“你可能不太会记得玩的本子到底有多好，但会记得玩的时候和你打配合的同伙，或是特别聪明的凶手。能看到他智慧的火花，就会觉得这个人好有趣，想跟他做朋友。”
当剧本隐去，一个新朋友就浮现了。
说白了，推理游戏的“壳”只是一层心知肚明的幌子，真正令人着迷的，还是在一个崭新的社交场域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和随之附带的人际反馈。
Jeff玩了小20场剧本杀后，如愿认识了更多的朋友，“平均两三场会加一个人吧。”加学员、客户和业内大佬的工作微信塞满了5000个名额，眼看生活微信的人数也逼近上限人数。“这个时代，认识一个人还不容易吗？但认识之后呢，要维持下去其实是很困难的。”
剧本杀带来的新鲜、意料之外、人性的复杂多样，共同编织了一场迷人的“都市kill time陷阱”，恰恰能让像Jeff这样的年轻人，在这一次次游戏中获得成就感和正向反馈。短短几个小时，能收获智力上交锋的快感，和可能意料之外的，对你人格魅力的肯定。
这场游戏的真正赢家，谁说一定是玩到最后那个人？
02 现实互文
“过由自取，无所怨咎，当下不负，既往不咎。”
等DM念完最后的结局，大楠把本子恋恋不舍地合上，目光扫过封面上左右竖列这两行“暗示”字样，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大楠算得上是一个资深玩家，但他从不“拼车”（和陌生玩家一局），每次只和两波不同的朋友去玩剧本杀，边玩游戏边吃吃喝喝，彼此调侃。这是繁忙的生活中，大家难得能凑在一起的时光。
他印象最深的这场剧本杀，大家紧紧围坐在一起，桌上微弱的淡黄色小灯模糊了彼此的面庞，在扮演角色的掩饰下，大家互相“攻击”、“斥责”剧本上那个带给自己“伤害”的角色，但等到结局终于真相大白：原本认为带来“伤害”的人，其实才是最爱自己的人，不过是无数个误会交错造成了悲剧。一时间，此起彼伏的抽泣声陆续在四周响起，大楠也由不得鼻子一酸。
这种玩得入戏以至能联想到现实情形的情况不在少数。
小锅曾玩过一个讲述中年人爱情故事的情感本。在剧本里，两人扮演一对为彼此考虑的旧时恋人，面对“是否要牺牲自己利益来成全对方”的拷问，他们都选了对自己最不利的那种结局。做出抉择的那一刻，小锅突然有些理解，当年父母的真实心境。
东北出身的小锅大学考到广州后，决意未来要到南方安家，不再回到寒冷的家乡。听闻她的这个想法，小锅大三那年，妈妈想办法先调去杭州工作，爸爸暂时留守东北，一家三口，分隔三地。
小锅曾经愧疚地认为，这是一个父母为了迁就自己做出的全然牺牲，选择了一个风险更大的人生路径。但玩完那个剧本后，她有些品味到了作为“牺牲者”的复杂心境。一分苦涩，三分欣慰，令她没想到的是，还包含了几分的兴奋：“其实想想，对他们来说，换城市，也是人生很重的一个挑战和新的开始。”
剧本杀中，常会出现一些线索，用来推出凶手
而以人物故事为起点，会创造出新的关系、新的“梗”。这种塑造了共同记忆的乐趣，不止停留在4、5个小时的游戏期间，也能延续到未来的一段时间。
“只有你们之间关系多了，复杂了，才能够去增进感情。”小锅的同事曾在游戏结束后的几天，还发微信“调戏”朋友：奴才，给本宫送杯水——这是他们曾在一个宫廷本中的角色身份。
大楠的恶趣味也得到了充分满足。有一段时间，他一看到肉酱面就会拍下来，特意发给好友K看，配上一个贼兮兮的坏笑：“你看这是啥？”在他们共同玩过的一个恐怖本里，K曾经被剁成肉酱，好一阵看见肉都绕道。
这些不伤大雅的小玩笑、小调侃，以剧本游戏为起点，共塑了一个想象意味更深远的记忆体。
03 “认识你自己”
有趣的是，人们也许企图通过“扮演”另一个身份，来忘却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烦恼。但事实上，剧本杀中的角色扮演，往往是在不断验证、强化真实人格。
一个心有傲气的人会嫌弃本子的人设、故事背景太土，不够“凡尔赛”，主动要求选择“全村文化水平最高”的角色。心思细腻的人，能在蛛丝马迹的背景小线索中，最快抓住两个角色之间的关联点。而性格闷骚的朋友，会突然冒出一句俏皮话逗乐众人，把对自己不利的信息掩盖过去。
大楠也常在游戏中显现出一个金融理科男的倔强。有一次，在一场需要数率计算的推理本中，他和另一位男性玩家“演算”出了一臂长的白板的推理过程，但结果无法达成统一，两人站在白板前，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肯退步。
看两人争执不下，他们的共同好友R小姐上前隔开情绪激动的两人，试图缓解剑拔弩张的气氛。“哎别急”、“你说的也对”、“要不这样试试吧”……但并不奏效，两人吵得起劲，根本顾不上听。
R小姐是一家日企的商务经理，朋友们一致认为她情商极高，擅长统筹全局、调解利益关系。此前玩“青楼本”时，大家理所当然地把“老鸨”一角扔给她：这个，你再合适不过了。
眼看劝说无效，R小姐突然情绪爆发：“我这一周5天班，然后我周六还加了班，周日本来想来放松一下，结果我最后干的活又TMD是我周一到周六干的活？”
说到底，游戏，永远也都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乌托邦”。
满足自己的“表演欲”，发泄真实社会身份下压抑的本性和情绪，能让玩家们解压。而更多时候，突破正常社会身份下的“禁忌感”，才是游戏中最令迷人的部分。
玩家冬冬就曾目睹过，平时说话柔声细气的同事小羊，为了角色逼真，会刻意扮演出一种恶狠狠的样子。“我第一次听到她骂脏话耶，瞬间就觉得她鲜活了，更real一点。”
同一场次的玩家小美也惊讶小羊不常见的“锐利一面”。她能迅速抓到漏出的马脚，直勾勾对上自己的眼神，自信地嘴角一歪：你肯定有问题。
“她那一句话，就像一把很细的尖刀，很优雅地瞄准最中心的地方，自信干脆地刺了一刀，然后扭头就走人的感觉。”此前，小美会觉得小羊待人接物时有一些“收”着，话不说满，有所保留。但游戏中，能看到她温和话语下自信、笃定的一面。
他们都觉得，比起几乎每周一次的团体聚餐，这一场4小时的剧本杀“团建”，让彼此的关系更加亲密。
小锅和老板也是在一次剧本杀中，迅速破冰的。她所在的团队都很年轻，最小年纪的员工和老板也只差不到5岁，但碍于上下级身份的束缚，关系也没那么亲近。在一次游戏团建中，大家披着角色的外衣，肆无忌惮地“攻击”老板：“你怎么是个海王”、“啊看来你对我也不是真心的”，大伙儿嘻嘻哈哈打作一团，“被围攻”的老板反倒是笑得最开心的那个。
攻击、指责、调侃、调戏、表露心迹，在一场游戏的遮掩下，都是能够被接受的。是一种发泄，也是一次情感的证明。比如市面上常见的“伦理梗”，在小锅看来，情节虽然低俗离谱，但在扮演游戏中，分享尴尬的“丑事”，反而是能促进彼此亲密感的“好事”。
当下的时空，就像一个所有人都会有happy ending的平行宇宙，即便你“成为”最穷凶极恶的变态杀手，也能在最后一刻安全回归现实。而“扮演”法则之下，玩家需要尽力去与身世复杂的角色共情。就像打了一针降低毒性的疫苗，在见识到人类的多样性后，你的心脏在某种意义上更强韧了一些。
“我能骂你，是因为我知道我没有办法伤害你。挺奇怪的一个逻辑。”小锅认为，在剧本里，讲一些略带攻击性的话，反而能增进彼此的关系，“敢这么放肆，说明咱俩关系更好啊。”
与此同时，人和人的一些暗藏关系也会像凶手一样“露出马脚”。
被朋友誉为“粉红泡泡粉碎机”的大侠，生活中很“直男”，玩游戏时也很讲求逻辑，一板一眼盘逻辑。但有一次，他露馅了。
那是一个两人情感本，他扮演的角色需要有一段跟女生表白心迹的台词。一张口，他一下就感到脸颊开始发烫，手不住地抠沙发，磕磕绊绊演完了这段“剧中告白”。
“因为本身就是对她有好感嘛，你会幻想说，如果我借由这个故事把真实的想法表露出去，她会不会get到呢？会不会回应我呢？一直会想很多，越想脑袋会冒汗，当时真的很尴尬。”
角色可以假扮，但情感很难隐藏。大侠的女友，也是从这次游戏中隐约感觉出了不一样的意味，两人的窗户纸，破了。
这种暗流涌动的关系，借由游戏的幌子，真真假假，不断验证，和强化。
有一次，大楠坐在温柔的“理想型”小姐姐身旁，他们恰好扮演一对心怀鬼胎的夫妇。她会故意用从未有过的嗲声语气叫他“相公”。他浑身激灵，下意识回答“嗯嗯嗯，你说得对”。
哪怕知道对方可能在下套，但，比起游戏的输赢，享受这一刻的脸红心跳，不更有乐趣？
04 开放故事
“这不比打牌搓麻好玩？”写武侠小说出身的“大侠”，去年过年时第一次接触到了线下剧本杀，和老家兄弟们连续玩了几盘后，他入了迷，六月份开始组建团队、搭建平台、创作剧本，开发了一个线上剧本杀小程序。他成了构建世界的人。
写小说出身的大侠，自认为对内容行业有敏感的触觉，抛去“推理+扮演”的游戏形式外壳，他认为，剧本杀更像一个能多人互动的小说阅读过程，“其实本质上还是一个内容行业，重要的是故事本身。”
市面上，有一些“偷懒”的剧本，凶手的杀机被刻画为“马加爵式激情杀人”。但应激杀人背后的人物内核没有挖出来，前期铺垫和设置不到位，“马加爵也不是一天成为马加爵的啊。”大侠说。
仅有剧本远远不够，它延伸出多重可能性，是开放的，变动的。一个完整的剧本杀作品，是由作者、DM和玩家共同完成的。当玩家的参与程度发生变化，同一个本的体验会大不相同。
用心设计的剧本才能得到“挑剔”玩家们的青睐
“好的剧本是把参与者当成一个同伴，邀请你一起去经历一段时光，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所以到最后就会很舒服。但不好的本子，你就会有很强烈的困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没有办法去代入。”大楠也认为，一个能让人真正沉浸的剧本，故事核心一定要足够动人，并符合逻辑。
“为了反转而反转，就感觉人物不过就是一个棋子，情节才是最重要的，就本末倒置了啊。”
最近，大侠的团队在设计一人本、二人本。他认为，市场会逐渐成熟，经历了多次本子的“磨练”后，玩家的阅读节奏会加快。这样推算下来，相比于动辄得玩4、5个小时的线下剧本杀，50分钟～两个半小时的短时设置会对玩家更友好。
剧本杀已经衍生出推理本、情感本、欢乐本、撕逼本……甚至，还有靠喝酒来推进故事情节的“醉醉本”。“没有一个人能清醒地玩完剧本”的招牌，听起来，不比孤零零坐在吧台独饮一杯来的更具吸引力？
“未来，这种形式的内容会越来越多，甚至可能成为年轻人一种主流的阅读方式。”大侠看好Z世代的消费能力，他将剧本杀和JK、汉服相类比，认为入局剧本杀生意“大有可为”。
“剧本杀也是一种圈层文化，喜欢的人会很愿意在这上面花钱的。”情节丰富、形式刺激、半游戏半社交的剧本杀，逐步占据了年轻人线下娱乐的市场。从行业角度看，剧本杀也正在经历一个开放的故事。
大侠写剧本只需花一个晚上，三千字就能架构起一个包含20条线索的完整故事。场景描写可以扔给美工去做，也不需要花太多心思润色。表达欲的满足感、成就感会来得更快。同样一个故事，如果写成小说，一篇文章起码要写五万字，要花费半个月以上的创作时间，写完才能给人看。“这么一算，投入产出比不是明显吗？”
2021年初，大侠的剧本杀创业项目拿到了第一笔天使轮投资。还有很多如大侠一样的入局者，发现了自身兴趣背后的财富密码。
冬冬、小美和小羊去的那家剧本杀馆位于望京，门店正对面，也是一家剧本杀馆。在春节假期到来前一周，老板就在微信群里不断报备场次情况，预约爆满。开业不到3个月，老板就准备再扩大规模，再寻找一个500平的商铺。
不只是蓬勃的一二线城市，冬冬发现，一个人口不到50万人的湖南小县城里，都冒出了剧本杀馆。天津一家小酒吧的老板把经营不善的店铺改造成剧本杀馆，试图在艰难的实体经济大背景下，尽可能多的回收一些房租和人力成本。
经历过一段长达小半年的疫情隔离期，渴望互动、社交的年轻人早在家里憋坏了。剧本杀迎来了新的玩家群体增量。继线上剧本杀小程序火爆后，2020年，线下剧本杀又迎来新的高潮：一年增量超3100家，同比增长63%。
受疫情影响，海内外的社交产品市场似乎发生了一些有意思的变动。但剧本杀也早已不是什么新东西了，引发风潮的综艺《明星大侦探》都已经播到了第六季。
当天气转暖，疫情影响散退，人们开始能够走出家门，从剧本游戏出发的社交探险，能新鲜多久，又会向哪里迁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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