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针扎虐童案”一审宣判:3幼教不认罪,法院采信幼儿证言
涉事幼儿园。《等深线》记者 苑苏文 摄影
1枚大头针、一个针线盒、4枚曲别针、6个彩色图钉、1个苍蝇拍、1把尺子。
这一组物证被提交法庭,以证明天津滨海新区金色摇篮东城幼儿园(下称“金色摇篮幼儿园”)的几名前教师、保育员有罪。宣判前,这些老师是针扎虐童案的“犯罪嫌疑人”。
虐童事件发生在两年前,金色摇篮幼儿园的中五班和小二班共5名老师被批捕, 2019年12月、2020年8月,天津市滨海新区法院依次一审宣判,5人均被认定虐待被看护人罪,分别获刑一年半至两年六个月不等。
法院一审认定中五班2名老师对24名儿童进行了针扎等虐待,小二班3名老师对13名儿童进行了针扎等虐待,受害儿童达37人。
根据《等深线》记者掌握的材料,在司法程序中,有老师供述,“几乎天天扎孩子”,同时,还向同事称“孩子太乱的时候,用这个扎,还是挺管用的”,在供述中,老师承认,“一般扎孩子的后背、胳膊、大腿、脚面和屁股”。
案件审理过程中,中五班两名老师都曾承认用针扎管教孩子,还写了悔过信。中五班的孩子已经四五岁,具有一定的语言表达能力,能描述被针扎的细节。
而小二班的两名老师和一名保育员均不承认针扎。辩护律师质疑孩子的证言,认为与同步录音录像有差别。在2020年8月5日下达的一审判决书中,法院摒弃了证言,直接采信警察询问孩子时的录音录像,在零散的对话中,判决书摘取记录了孩子指控老师针扎的对话。最终法院“综合全案证据”做出了判决。而这三人将提起上诉。另据了解,中五班老师已经提起上诉,二审尚未宣判。
一名家长报案之后
“3名教师对年仅3岁的幼童实施针扎,手段残忍,突破了道德底线。”公诉人当庭发表了上述意见。
记者获悉,吕静和王静分别出生于1992年和1994年,案发时只有26岁和24岁,都持有幼教相关资质,而保育员刘俊华50岁左右。
“金色摇篮”是知名上市幼教品牌,2016年初,天津滨海新区教育体育局为新区招标“公助民办”幼儿园,当地人霍如克和其余3名合伙人引进了金色摇篮。幼儿园在2016年9月1日开学,生源不断。截至2018年10月,园内已经招收了366个孩子,共分12个班,其中小班3个、中班5个、大班4个。
2018年10月19日上午,一名幼儿园中五班家长前往派出所报案,称在孩子身上发现了针眼,怀疑是幼儿园老师针扎的。随后,更多家长带着孩子涌入派出所。2018年10月22日上午,公安局正式立案侦查,当天警察对主班老师赵雅然和副班老师窦沛甜采取强制措施,保育员陈丽也带走。当晚3人被刑事拘留,但陈丽后来未被批捕。
疑似针眼在孩子身上“集中爆发”,恐慌的情绪蔓延至全园,家长们把孩子接回家自查,在孩子皮肤上寻找可疑的点状伤口,并在小二班的孩子们身上有了新发现。
自2018年10月25日起,小二班共有24名孩子或其家长前去报案,并进行了诊断和鉴定。根据医院出具的诊断证明,孩子身上点状结痂伤痕都分布在手臂、大腿和腰臀部,被诊断为“针刺样损伤”。之后,他们又找法医进行了鉴定。
2018年10月,部分儿童鉴定时留下的照片。受访者供图
据天津市滨海区人民检察院的起诉书中指控,小二班3名老师吕静、王静和刘俊华于2018年9月至10月间,在看护幼童工作期间,采取针状物扎、刺等暴力行为伤害14名幼童,并造成以上幼童身体不同部位受到损伤。其中吕静用针状物伤害9名幼童,王静用针状物伤害7名幼童,刘俊华用针状物伤害5名幼童。
起诉书列举的证据中,包括大头针1枚、针线盒1盒、苍蝇拍1个、尺子1把、曲别针4枚、彩色图钉6个,以及证人证言、被害人的陈述、被告人供述和辩解、视听材料等。
大头针来自小二班的柜子,在孩子证言中,“柜子”也是老师放针的地方。2018 年10月25日上午,吕静、王静和刘俊华被刑事拘留,警方搜查了小二班的教室,在靠近窗户的一个黄色柜子的二层,发现了这枚长约2厘米的银白色大头针。此后,警方又从幼儿园各处找到了针线盒、曲别针和彩色图钉等物品。
法院经审理查明,被告人吕静、王静系天津市滨海新区金色摇篮东城幼儿园小二班的幼儿教师,负责该班幼儿的教育等工作。被告人刘俊华系该班保育员,负责该班幼儿的保育工作。2018年9月至2018年10月,三被告人在教育看护小二班幼童期间,在活动室、睡眠室及监控盲区的卫生间等多处多次对13名幼童(均在2014年9月至2015年8月间出生)采用针状物扎及推搡、拉拽、殴打等暴力行为,使用针状物造成以上幼童身体的不同部位受到损伤。
其中,吕静使用针状物侵害8名幼童,推搡、拉拽、殴打6名幼童,殴打幼童张小恒次数达18次,并在殴打被害人时使用了尺子、苍蝇拍;王静使用针状物共侵害7名幼童,推搡、拉拽、殴打多名幼童,对张小恒殴打达8次;刘俊华使用针状物侵害3名幼童,多次殴打张小恒。
最调皮的孩子
张小恒是小二班最调皮的孩子。小二班监控录像中,他也是受到老师“教训”最多的孩子。一名老师在法庭上承认,有时候个别小孩吵闹,影响教学秩序,他会把这个小孩拉到一边罚站。还有的小孩顽皮,钻到床底不肯出来,他会用手把小孩从床底拉出来。个别不守纪律的小孩,她还会用手轻微拍打屁股。
然而3到5岁的儿童,语言能力尚不成熟,面对警察,张小恒无法准确表达自己所遭受的侵害。
2018年10月28日,18时41分。张小恒的母亲坐在派出所办公室里,把张小恒抱在怀中,拉过他的左手腕凑在眼前,仔细辨认上面的伤痕。张小恒当时3岁半,在金色摇篮幼儿园小二班就读。根据2018年10月27日张小恒检查身体时拍摄的照片,张小恒手腕的皮肤上有一些破损,像是针扎伤,也像是擦伤。
鉴定记录显示,一名儿童的左耳存在伤痕。受访者供图
司法鉴定书记载了张小恒身上的各种伤痕,有点状、线状、短线状、小线状皮肤结痂,以及大片状散在红斑。“右腕桡侧可见1处点状皮肤结痂,右臀部可见1处点状皮肤结痂,左大腿可见1处点状皮肤结痂,独立存在,周围皮肤无明显红肿,此外,左前臂可见6处点状皮肤结痂,左腕可见1处点状皮肤结痂及大片状散在红斑,右腕桡侧可见1处线状皮肤结痂,腰部可见1处短线状皮肤结痂,左大腿可见3处小线状皮肤结痂,左小腿外侧可见2处点状皮肤结痂。”
判决书记载了警方询问张小恒的过程。
问:你要是在学校不听话,老师怎么办呢?
答:就得挨打。
问:怎么打啊?
答:这样打(用手比画:扇)。
问:用手打你吗?
答:(点头)还有尺子、苍蝇拍。
问:老师打你次数多吗?
答:多。
问:为什么打你啊?
答:不知道。
问:打你疼吗?
答:疼。
问:老师打完你之后,你还不睡觉,那老师怎么办?
答:就得挨打啊。
问:班里老师对你好吗?
答:不好。
问:老师给你打过针吗?
答:打过。
问:哪个老师给你打的?
答:王老师。
问:然后呢?
答:吕老师。
问:吕、王,还有谁给你打过针?
答:没有了。
“几乎天天扎孩子”
在审理过程中,早前被拘捕的中五班两名老师都曾认罪。与之对应的,中五班孩子提出的指控也更清晰。
中五班老师赵雅然在认罪供述中说,2018年7月底,她刚调到中五班,同事窦沛甜打开钢琴凳的夹层,从工具盒里拿出长3~4厘米的缝衣针,告诉她和陈丽“孩子太乱的时候,用这个扎,还是挺管用的”。
于是在一两天后,她动了针扎心思,她把针拿在手里,用手掌包裹住大部分,只把针头在大拇指下露出一点,然后摆出推搡的姿势,顺势扎了一个男孩的后背。赵雅然说,那是她第一次扎孩子,当时她正组织孩子们排队走出教室,走到门口,男孩不听话,她就很生气地扎了他。
赵雅然说,她们3个老师几乎天天扎孩子,一般扎孩子的后背、胳膊、大腿、脚面和屁股。“反正只要孩子一闹起来不听话,我们就用这种针扎的方式管束孩子。”在10月初的某天上午,第一节课后,她在活动室内曾一次扎过7个孩子。
窦沛甜只承认扎过3个孩子,但拒绝承认与赵雅然有过交流。她说,自己和赵雅然关系不好,怕对方举报自己,扎孩子的时候避开她。
中五班孩子共有24个孩子或其家长提供了被针扎过的证言,这些证言细节丰富,更有可信度。比如有的小朋友说,在国庆节放假回来后,因为他脱衣服脱慢了,老师用一个“蓝色的、大大的”针扎了他,扎在左腿和屁股上。
还有中五班小朋友说,老师在走廊扎了她腰的侧面,“就感觉有蚊子咬我一口,还起了个小包”,后来老师还在厕所里扎了她左耳朵后面、在楼道里扎了她的手腕,一天下午,在厕所里,她在解小便,老师进来又扎了她的腰。“扎之前不和我们说话,突然扎我们一下就走,我们班小朋友都被他们偷偷扎过。”
出事幼儿园现已更名,但仍可看出“金色摇篮”的字迹。 《等深线》记者 苑苏文 摄影
虽然没有拍到中五班赵雅然等老师扎孩子,但监控视频也拍下了中五班老师粗暴的动作。比如在排队跳舞时,一个小男孩把卫衣的帽子戴在了头上,赵雅然走过去,把他的拉链向上拉紧,揪起拉链上面的衣服,男孩捂着脖子,有些窒息,向后退想要挣扎,但难以动弹,赵雅然揪着衣服持续了近4分钟,直到男孩不再挣扎,放手后,男孩自己慢慢地脱下了外套。
异常动作
不过,判决书记载,在庭审中,小二班被告人吕静、王静、刘俊华对起诉书指控的罪名及针扎被害人的犯罪事实均予以否认,辩称其无罪。吕静的辩护律师邓学平透露,在此前的审理过程中,这3名老师都未曾认罪,是“零口供”。
这所幼儿园教学楼是4层的欧式别墅,教室是套间,包括活动室、睡眠室和一间厕所。厕所和教室角落是盲区。
在监控的睡眠室和活动室,摄像头没有“抓到”老师针扎孩子的场景。在庭审中,公诉人表示,针扎行为可能很隐蔽,监控探头根本拍摄不到,不排除老师在厕所和教室监控盲区实施了针扎行为。公诉人出示16段视频,其中有小二班老师将孩子拽到眼前训斥、拍打、罚站、捏脸,以及将孩子带到监控盲区的可疑行为。
法院认为,在小二班2018年9月25日至2018年10月19日睡眠室及活动室的监控视频中,确无3名老师针扎幼儿的明确影像信息。但在视频中,吕静殴打、拉拽、推搡张小恒达十余次,在殴打另一个孩子时使用了尺子,还对5个孩子进行拍打、拉拽、推搡和训斥;而王静拍打、推搡、拉拽、训斥多个孩子,还多次对张小恒实施了殴打;被告人刘俊华多次拍打张小恒等儿童。
一名女童的鉴定记录显示,伤痕位置较为隐蔽。 受访者供图
但孩子们出入盲区前后,摄像头捕捉到了一些异常动作。法院认定,在2018年9月25日10时32分,儿童高某某先进入卫生间,王静拍打训斥另一名儿童后进入卫生间,其后高某某自卫生间出来有揉手臂的异常动作;2018年9月30日15时48分马小立先进入卫生间,王静随后进入,马小立自卫生间出来后有不停甩头、抖手臂、揉手臂、揉腿的异常动作;2018年9月30日9时53分,儿童张某某进入卫生间后,刘俊华进入卫生间,张某某出来后有揉手臂的异常动作;2018年9月30日10时38分,袁某某与刘俊华同在卫生间,袁某某走出卫生间后有揉手臂的异常动作。
记者注意到,判决书列举的孩子出盲区后的异常动作情景,所涉及的老师为王静和刘俊华,吕静不包含其中。
法院认为,老师采用针扎儿童的方式,其动机是让儿童服从管教,但此管教方式因其严重违背职业道德,严重损害儿童身心健康,势必采用隐蔽性手段,避开视频监控。为避免家长的察觉,其也绝不会把儿童扎到鲜血淋漓。而且通过被害人陈述等证据证明,老师在实施针扎行为后还使用不许告诉家长之类威胁性语言,幼儿对教师的管束具有服从性。监控视频是确认老师是否有罪的证据之一,但绝非唯一,确定老师是否有罪,需综合全案证据评判。
记者近日联系到一些小二班幼童家长,他们都深信孩子在幼儿园遭遇到针扎虐待。“孩子上过那个幼儿园之后,中午不爱睡觉了,解大便也困难了,后来听说老师都让憋着。”一名小二班家长抱怨说。
邓学平向记者出示了向法庭提交的《法医学书证审查意见书》。这份意见书由北京云智科鉴咨询服务中心出具,其中指出,多名幼童皮肤红点等颜色改变,缺乏针状物刺伤皮肤的临床表现和损伤痕迹,可以由不同儿童自身皮肤的生长发育、湿疹、昆虫叮咬、搔抓、活动磕碰等原因形成,本案应当进行侦查实验,以排除涉嫌刑事案件。
对此法院认为,这份意见书的出具单位,没有相关资质。
此案宣判前,记者联系了天津市滨海区人民检察院,其办公室负责人称,不能就此案件接受采访。“内部有规定”。
2020年8月5日,此案一审宣判,法院支持了天津市公安局对人体损伤程度的鉴定,对被鉴定人所受损伤作出了“尖锐物体刺、扎伤皮肤可形成”的分析,认为鉴定过程和方法符合相关专业的规范要求。
法院认为,对于邓学平提交的《法医学书证审查意见书》,出具这份意见书的鉴定中心无鉴定资质,审查意见书论证内容所称儿童多出来的伤,未查明是新鲜伤还是陈旧伤即得出了与被告人行为无关的结论,完全缺乏专业性、客观性。“该中心认为鉴定程序违法所引用的法律规定于本案鉴定程序不适用,应做侦查实验的结论亦无法律依据,因此不予采纳。”
(张小恒、马小立均为化名)
(原题为:《虐童教师审判日》) 太残忍了,简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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