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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曾国藩晚年的日记,敬佩之余,不无惭愧。随便选取一则日记,即可一窥这位先贤的自律、谨严和勤奋。
同治十年(1871)十二月初十,曾国藩于日记中载:
早饭后清理文件。坐见之客五次,谈均久。客散,已午初矣。围棋二局。中饭后阅本日文件,核科房批稿簿。至内室一坐。傍夕小睡。夜改信稿十余件,改折稿、片稿二件。二更后阅杜诗五、七古二卷,选闲适一种,竟不可多得。阅《龙翰臣诗集》《文外集》。三更睡。是日会客时,右脚麻木不仁,幸送客时尚能行走。近日手掌皴皮粗涩,面尤憔悴,盖血虚已极,全不腴润矣。
当时,曾国藩的职位是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学士、一等勇毅侯、兵部尚书衔两江总督、南洋通商大臣兼两淮盐政总办、江南制造总局督办,可谓位极人臣,一身系天下之安危。此段日记能看出这位高官的日常:吃过早饭后清理文件,整个上午用来公务接待,和来客谈事,下两局围棋权当休息一下;中饭后又马上工作,批阅本日的文件,核查衙门各科室的稿簿,然后回内室坐一会儿,再小睡一阵;晚上修改幕僚草拟的十余件信函、奏折和行文的初稿,十一点后进入私人阅读时间,读杜甫的五古、七古诗和老朋友的遗作;子夜十二点以后上床睡觉。
第二天起床,又是这样,可以说是三百六十天“白加黑”,日日无休。但此时已进入曾国藩生命最后的时光,距离他去世不到两个月。他的身体和精力已到了油尽灯枯的状态,盲一目,消化不良,常常肚泻,脚部发麻,手的皮肤皴裂粗糙,面容憔悴无神,但他仍然强打精神做事,而且亲力亲为,不假手他人。衙门科室的公文他要一一核查,以自己名义发出的各类函件,虽无法全部亲自起草,但秘书草拟后他要检查、修改。临睡前读书,这是他多年雷打不动的习惯。
龙翰臣即道光二十一年(1841)殿试的状元龙启瑞,广西临桂人,翰臣是他的号。龙启瑞的父亲龙光甸历任湖南溆浦、湘阴、黔阳县知县。龙启瑞年少时随父亲在湖南读书,因此和湘籍官员近乎同乡的关系,他在北京时就和早三年入词馆的曾国藩结为好友。咸丰七年(1857),龙启瑞迁江西布政使,对曾国藩的湘军鼎力支援,可惜其英年早逝。曾国藩在同治十年(1871)十二月初八日记中云:
昨日折差自京归,龙世兄有函,寄其父翰臣诗文集,请余作序。两集共十册,余深以为不能细阅为愧。
龙翰臣的儿子请父亲生前好友、当世第一重臣曾国藩为父亲遗集作序,曾国藩公务繁忙而身体衰弱至极,完全可以交给一位擅长此类文字的幕僚捉刀,可他要亲自动笔为亡友的文集写序言,且为不能把文集的文字一一细读感到惭愧。这是曾公一生的待人处事态度——“主敬”。这一点从他迈开麻木的腿脚送客出门亦可看出,而来拜见他的客人大多比其级别低,且知道曾爵相身体很差,即便他就是坐着送客,也不会有人怨他怠慢。
“敬”与“勤”是曾公一生待人与做事的两大法宝。他如此做不仅仅是对自己的要求,也是给子侄辈和身边的幕僚做榜样。例如,曾公同治七年(1868)正月十七的一则日记,反映出他教导儿女尤重“敬”与“勤”。该则日记云:
是日阅张清恪之子张懿敬公师载所辑《课子随笔》,皆节抄古人家训名言。大约兴家之道,不外内外勤俭、兄弟和睦、子弟谦谨等事,败家则反是。夜接周中堂之子文翕谢余致赙仪之信,则别字甚多,字迹恶劣不堪,大抵门客为之,主人全未寓目。闻周少君平日眼孔甚高,口好雌黄,而丧事潦草如此,殊为可叹!盖达官之子弟,听惯高议论,见惯大排场,往往轻慢师长,讥弹人短,所谓骄也。由骄而奢、而淫、而佚,以至于无恶不作,皆从骄字生出之弊。而子弟之骄,又多由于父兄为达官者,得运乘时,幸致显宦,遂自忘其本领之低,学识之陋,自骄自满,以致子弟效其骄而不觉。吾家子侄辈亦多轻慢师长,讥弹人短之恶习。欲求稍有成立,必先力除此习,力戒其骄。欲禁子侄之骄,先戒吾心之自骄自满,愿终身自勉之。因周少君之荒谬不堪,既以面谕纪泽,又详记之于此。
“周中堂”指的是为官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四朝的大臣周祖培。周祖培是河南商城人,官至太子太保、体仁阁大学士,历任刑部、兵部、户部、吏部尚书。周祖培的父亲周钺是嘉庆六年殿试的传胪(第四名进士),他和两位兄长周祖荫、周祖植先后考取进士,祖荫官至直隶布政使,祖植官至江苏布政使,再加上几位堂兄弟,这个家族有“一门七进士”之美誉。清代的河南,门第之盛,除了项城袁世凯家族,恐怕得算商城周氏家族了。可就是这样的科第世家,子弟的表现竟然如此轻慢无礼,难怪让曾国藩感到惊骇,发了长长的一段议论。
周祖培于同治六年(1867)逝世,曾国藩按官场的礼数奉送了赙金(也可能还有挽联),周家的孝子当然要回信表示感谢。但是,对这样一位当朝功勋最高且有侯爵之位的大佬,周家孝子的态度竟然是十分的漫不经心,毫无恭敬之意。他们自己不愿意写信让门客代笔也就罢了,可写完后主人不过目,以至于字迹恶劣不堪,多处错别字。这不但让涵养很好的曾中堂动了肝火,也是给他们死去的父亲丢脸,而且这位周家少君在士林的风评本来就很差,“平日眼孔甚高,口好雌黄”。
周氏这样的家族,对子弟不会不重视教育。周祖培专门聘请了浙江绍兴大才子李慈铭为西席,教导他家儿子。李慈铭也是目空一切,言语尖刻,喜欢臧否人物。大约周家子弟没学得李慈铭的才学,倒是把他的名士脾气学会了。
曾国藩在日记中很少对人有诃责之词,即使非议人与事,也是笔墨含蓄,点到为止。此段话语气峻激严厉,除了真生气外,是要以此为反面教材来训诫子侄引以为戒,所以曾国藩借周文翕的信“面谕纪泽”,也对本人和自己家族做了一番反省。曾国藩认为,官宦子弟骄纵无礼的缘由,是为官者本人不能以身作则;因为运气好,做了大官,“遂自忘其本领之低,学识之陋,自骄自满,以致子弟效其骄而不觉”。当时,曾氏家族门第显赫,曾国藩对子侄的成长颇为担忧,认为最好的教导办法是“欲禁子侄之骄,先戒吾心之自骄自满,愿终身自勉之”。
身教重于言教,信乎。曾国藩的两个儿子曾纪泽、曾纪鸿借以才学自立,待人接物毫无官宦子弟气。特别是曾纪泽,远涉重洋,出使欧洲,为中国争回伊犁,芳名传于史册,而这和曾国藩以身作则有直接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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