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红楼｜心里住着四个少女的贾母

大头怪婴

原创 兰藉文化 红楼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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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稿：hlmyj001@163.com

作者

樵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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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想象，《红楼梦》里若没有贾母，会是个什么样子。没有人会念着黛玉的委屈，“致意务去”，黛玉便不会千里迢迢奔赴贾府，也就没有了宝黛动人心魄的爱情故事；没有人会怜惜湘云的孤苦，湘云便不会时常来贾府玩耍散心，大观园里也就少了一个诗疯子。假若宝玉没有贾母托着，这世间或许不会出现一个专为女孩发声的纯净少年，因为主流价值观对他的围剿让他躲无可躲，他毫无立足之境。

若没有贾母，迎春或许只能跟着邢夫人过极不舒心的日子，惜春再想要清白，也只能呆在糜烂的宁国府。若没有贾母教导，元春的端庄大气就会打折扣；若没有贾母看见，探春再努力也不会被南安太妃青睐。若不是她，宝钗十五岁生日不会那么隆重；宝琴进京后只能冷冷清清地等待发嫁。

凤姐的诙谐会无处施展，薛姨妈找不到玩伴，傻大姐只能在混沌的世界里打转，大观园里的奶妈们将撕破脸皮地横行。

春节时候炮竹声大，贾母就把黛玉搂在怀里；逛园子时，看见黛玉的窗纱旧了，忙叫凤姐给换了；总是想着给黛玉零花钱，给黛玉制药丸，贾敏的忌日，给黛玉送去祭奠之物。

听见宝黛闹矛盾了，只有她真心着急；每次举办娱乐活动，替宝黛二人掏份子钱，无论谁来，陪在她身边的永远都有宝黛身影；好吃点的饭菜，也总想着先给这两个宝贝疙瘩。

她给凤姐最大的施政空间，总是当众支持凤姐种种举措；凤姐和贾琏有矛盾了，向她求救，她耐心地为他们调解，又特别细心地叫人安慰平儿，让伤心的平儿觉得脸上有了光辉。念着李纨“寡妇失业”的，又是她主动为李纨增加薪水和福利，让李纨的心理略平衡些；邢夫人为丈夫当媒人，她批评邢夫人；王夫人谨慎小心，她便夸王夫人极孝顺。

尤其到了财力吃紧时，她默许家人“偷”她的东西以备急需。她是孙辈们的保护伞，也是整个家族的润滑剂和主心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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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作者无意塑造一个完美老祖母形象，不管谁到了他的笔下，都会呈现出这样或那样的不足。放在现在，这种创作观正好契合了当下有话题才被人关注的点——总让你有话说。

清虚观内，对一个钻乱的小道士，凤姐抬手就是一巴掌，众婆子媳妇也跟着喊，拿拿拿、打打打。但贾母却安抚小道士，认为小道士还是个孩子，这样对他，他老子娘会心疼。

贾母过生日，族里两个穷女孩喜鸾和四姐也来了，贾母留下了她们，让她俩到大观园玩，又特意派鸳鸯去嘱咐说，“我知道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把她两个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她们，我可不依。”

二姐便没这般好运。二姐进了荣国府后，贾琏又有了秋桐，“新婚”的秋桐“抓乖卖俏”，不仅在自家院子里大骂二姐，还在贾母面前“屡进谗言”，说什么二姐只盼二奶奶和她死，好和贾琏一心一计过日子。这种话是不是实话，暗中观察一下二姐就知道了，或者像派鸳鸯去传话一样派个信得过的丫头去看看，掌握两边的情况再表态也不迟。可，贾母懒得这么麻烦自己，听了秋桐的话之后直接盖章了：“是个贱骨头”。众人都以贾母的态度为风向标，见贾母不喜，不免又往下践踏，弄得二姐欲生不能欲死不得。

无意为二姐辩驳，到这一步，自有她本身的问题。我们只谈贾母。只能说，围在贾母身边的人太多了，她作为一个高位者，没有兴趣和精力去查这些琐碎小事（真的没有吗？）；作为凤姐的同盟，会不自觉地站在凤姐角度想问题。所以，即使她十分清楚自家人都有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即使对“抓乖卖俏”的秋桐没多少好感，即使她本身是个有温度的人，但她依然选择了漠视一个煎熬中的生命。

鸳鸯虽在贾母支持下，在抗婚这一仗里大获全胜，但大获全胜的基础是，离开鸳鸯，贾母连饭也吃不香。即便依赖“打工人”鸳鸯到如此地步，贾母也不肯让鸳鸯回家奔母丧。原因是贾母觉得，鸳鸯是个奴才，跟主子讲不起孝不孝。

和照顾孙辈所散发的光不一样，贾母对待这些外围的人的态度显示了她的周到圆融和漫不经心。或许是因为人生经验的积累，懂得命运的神秘莫测，且潜意识里一直留有一个印象，“刁民难惹”，因此，对小道士这一类弱小者，认为还是以善意安抚为好，她更愿意去包容，而不是去招惹。四姐、喜鸾这两个穷女孩，外貌出众，行事与众不同，或许有朝一日就能用得上，这个道理就像南安太妃记住探春一样；就算用不上，也没什么损失，因此愿意对她们好。二姐、鸳鸯这两类人，都在她的手掌心，她知道她们翻不出什么水花，就懒得照顾她们的生存需求和情感需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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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和当今女作家毕淑敏差不多的年纪。后者在一次演讲会上说了一句话，博得全场最热烈的掌声。毕淑敏说，她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听到过那么热烈的掌声，那句话是：人生没有意义，你要为它确立一个意义。这句话可贵的地方在于：它会让你意识到生命是自己的，需要剔除那些试图侵占我们内心的外界声音，努力寻找生命真正想要的活法。

之所以提到王夫人，是因为王夫人做了很多善事，应该给人很温暖的感觉，但没有。你看不见她自己的生命的蓬勃和温度。有时她也失态，可给人的感觉更像是贵妇模板里没有提供失态模式而不知所措。贾母虽然年老但活色生香得多，她的肩膀没有绷得那么紧，她的心底里有自己的力量。

林妹妹进贾府，贾母问黛玉读什么，黛玉回答后又顺口问姐妹们读什么书，贾母说，“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的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这句话听起来语气陡然变得凛冽，和刚见面的那种又欢乐又悲伤的氛围很不搭。贾母为何这样？或许是因为，她并不那么爱读书，这不是她的兴趣所在，所以回答起来就显得兴味索然。看贾政某一年元宵节出的谜底“砚台”，要悄悄告诉宝玉，再由宝玉悄悄告诉她，就知道贾母确实对读书写字没多大兴趣，以致贾政确定贾母猜不出这个谜语。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被“女子无才便是德”迂腐观念洗了脑，虽然贾府四春没有钗黛看起来那么聪明灵秀，但至少也是每人在琴棋书画上各选修了一项才艺的。而贾母本人在音乐、绣品、居室搭配上很有心得，像她这样的人，培养喜好上一定是极广博的。

事实上，后面她陪着刘姥姥逛大观园，见潇湘馆里藏书很多，被刘姥姥误认为成一个哥儿的书房，贾母还有些得意。这是矛盾的。就像宝钗，一方面她很博学，无书不知；一方面劝黛玉别读杂书，以防移了性情。这是洞察世事的人对书的警觉，她们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对贾母来说，我知道你好，我知道你也有不好，所以，我不看，我把你拒之门外，你就不能来招惹我；对宝钗来说，我知道你好，我知道你也有不好，所以，我看，但我拒绝你不好的传递。

贾母不“痴”。她在世间活成了一个世俗同时又懂艺术的老太太。春节期间，所有贺节亲友一概不会，她只和小辈打围棋摸骨牌；秋天园子里菊花开了，她送一朵大红花给自己。她让惜春画园子，让小辈制灯谜，带领全家欣赏“慧纹”。她吃酒、赏月、听戏、打牌，一样也不肯落下。贾母为自己的老年生活找到了“意义”，那就是开心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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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种活法，客观上无疑加剧了家族下坠的速度。一是她本人的生活选项里，划去了为家族筹谋这一项。这个好理解，年纪大了，就该放开权力让年轻人干，但也要分一下轻重缓急。我们看到，即使清虚观神佛前的拈戏，前两出很好，《白蛇记》《满床笏》让她开心，可以气定神闲地说神佛要这样就这样吧，到第三出《南柯梦》，她就不愉快了，然后就没然后了。也不是非要怎样，但，对命运的预警做点什么，才像她这个位置上的人，很可惜什么都没有。

后期，她桌上的饭得可着人头做了，她知道这个情况后，就用笑话敷衍过去了，难道此时不该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惊？要说她喜怒不形于色，又不是这样，家里的马棚走水，她“唬得抖衣而颤”。所以面对败相，贾母给人一种得过且过，只要我看不见，只要我不说，这件事就不存在的感觉。

她是这么个态度，那么，家里其他人就算想搞点什么动作也不敢，比如凤姐说，丫头们都大了，该发放一部分出去，王夫人不同意，其中一个原因是，老太太那里交代不过去。

二是家中有矛盾时，她总“和稀泥”。凤琏二人的矛盾，她用一句“都馋猫似的，世人打小都这么过”，暂时化解了夫妻紧张的关系，但并未真正解决二人矛盾；贾赦要邢夫人做媒，她噎邢夫人一句：“他逼着你杀人，你也杀去？”意思是作为正房，邢夫人你也太贤惠，你应多多劝谏贾赦，但转眼就让邢夫人传话，“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只管万儿八千的买去”，一样对这个荒唐大儿子没办法。

“和稀泥”，对普通小户人家管用，但是对于这个大家族，她这种看似公允，实则偏向自己儿孙的做法，让贾府本就人才凋零的现状雪上加霜。贾琏本有才能，整个人也比较暖，只是没什么志向，“脏的臭的”都喜欢拉到自己屋里，这样胡来的结果，涉及的人命就有鲍二家的、二姐以及二姐肚子里的男婴几条人命，假若拿出精力对贾琏好好引导和教育，贾琏也不至如此不堪。贾赦作为家中老大，贾母明确表达了不喜欢他整日喝花酒，但从未真正批评，相反，有时怕得罪这个大儿子还要拿出钱来让他继续喝花酒。

三是她的偏心太明显。更好笑的是，她的偏心薛姨妈都看出来了，她却强硬辩解自己不偏心。她显然更喜欢贾政和宝玉，贾环、贾琮、贾兰，基本上都不在她的视野范围内。贾环的服务配置在数量上和宝玉一样，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宝玉的配置更高级，获得来自贾母的“福利”更是数不胜数，贾环想要点什么，都得通过彩云来“偷”或亲自跑到哥哥那里去要，外带着还被小丫鬟看不起，很难说清，贾环是因为贾母的偏心而变得猥琐，还是因为猥琐而不得贾母的喜欢？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贾环最终活成了宝玉潜在的“敌人”，这应该是贾母没有料到的。贾兰不肯参加宴会，贾琮从未在贾母面前露过脸，他们或多或少都是因为被冷落而不愿与贾母以及贾母身边的那些红人亲近吧。

媳妇里面，凤姐怀个哥儿都不敢休息，固然是要强性子作怪，或许也有怕被人替代的恐慌。李纨看似佛系，其实也在尽力配合贾母的喜好，“心如槁木”，是李纨做出的样子，实则，李纨很活跃，积极参与大观园诗社活动便是一例。

贾母有意无意间把自己的喜欢变成一种资源，有人不用丝毫努力，就可以得到很多；有人努力很久，才会让她看见；有人无论怎样努力，都不会被喜欢。整个贾府，为争夺她的喜欢，乌烟瘴气、暗流汹涌，以致派系林立，矛盾丛生。

是任意活，还是为责任活？无疑不是宝玉一个人的人生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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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不容易，贾母有贾母的烦难和不如意。但村上春树在他的小说中曾说，“正因为不能称心如意，人世才有意思”。红楼的大背景是虚无，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正因如此，贾母的生动鲜明才更惹眼，给红楼带来的热力更是无法忽视，有了她，整个红楼故事才得以架构和展开。

日本皇后美智子八十岁大寿时，《窗边的小豆豆》的作者黑柳彻子通过《朝日新闻》送的祝福是：“迎来伞寿的美智子陛下，八十岁似乎说起来有点可怕，但请想象您身体里住着四个二十岁的女孩子吧”。我想，贾母的心里应该也住了四个女孩。她活泼好动，有湘云的影子；她喜欢戏谑，有凤姐的口齿；她洞察世事，和宝钗相似；她杀伐果断，探春步其后尘。唯独没有黛玉那般风流婉转、一往情深，她对这个世界始终怀有一种警惕，这或许是她长寿的原因。

如果赋予贾母一种花语，我想应该是一株向日葵。她知道太阳总会照在身上，她也总是在恰当的时候恰当地取悦自己，她从不过分努力，但也很少经历失败。在时光的流水里，我们看见，欢宴上，随着脸上笑容的绽放，她一步一步走回枕霞阁，在那里，她天天和姊妹们顽，掉到水里，几乎没淹死，经了水，冒了风，都说活不成，谁知竟好了——其实，卸去重重铠甲，拆掉道道壕沟，四个女孩变成了一个——这么多年她一直是那个仰着脸寻找快乐的女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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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刘姥姥

原标题：《锦绣红楼｜心里住着四个少女的贾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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