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与街头：一所中学的「一二·九」记忆

心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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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一年一度的「一二·九」合唱节在北京师大附中百年礼堂落幕。作为校园内一项延续数十年的传统活动，每年入冬起开始练歌排练似乎已成为附中人的「生物钟」。今年是「一二·九」运动 85 周年，这项纪念活动的意义由此显得更加与众不同。

我们通过采访亲历者后代，查阅当事人手稿、回忆录及报刊文献等方式，试图呈现一所中学视角下的「一二·九」运动纪实：85 年前，南新华街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是 Further 书写的第 75 篇

校 园 故 事 ▼

附中 1935

资料整理 | 步云彤

特别感谢 | 刘宗尧老师 张岱霞女士

编辑 | 九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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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月的北京肃杀凄清。大雪节气后，气温骤降，隆冬将至。和平门外北京师大附中的礼堂内正举行一年一度的音乐会。

主持人宣布音乐会开始后不久，台下观众席有了骚动。

声音来自高二 1 班所在位置。他们全体都迟到了。

一位身型不算高大的学生正站在凳子上慷慨激昂地演讲：「我们怎么还有心情在这里歌舞升平呢！」

几位附中老同学认出来，站在凳子上的正是初三时在附中演讲比赛中夺得冠军的学生李琦。大家都说他很有表演细胞，演讲时「手眼身法步」一应俱全。

「同学们，」演讲仍在继续，「昨天北平各学校数千同学已经在街上游行了！华北快没有我们念书的地方了！他们冒着军警的毒打和水龙头的威胁举行示威，而我们却在这里安静地听音乐会！」

由音乐转向演讲的学生越来越多。这一天，观众中除了附中师生外还有北师大的老师和学生，大家都被这位个头不高的演讲冠军吸引了。

「我们班宣布：拒绝参加音乐会！」

说罢，高二 1 班全体学生果真一起走出了礼堂。其他同学有些不知所措，但也有人陆续离场。慢慢地，观众越来越少，一场精心筹备的音乐会就这样在混乱中收场了。

这天是 1935 年 12 月 10 日，高二 1 班密谋的计划成功了。

旧日附中礼堂

❷

谁都知道，高二 1 班是全校最「红」的班。那年秋天，新学期开学后不久，学校准备筹建新一届学生会。有人主张搞「责任内阁制」，学生会进行普选，每个班都作为一个「政党」参加竞选，哪个班得票最高就可以成为「执政班」，全权管理学生大事。高二 1 班为此志在必得。

李德伦与李琦从附中初中起就是同班同学，现在也是高二 1 班的活跃分子。他的父亲曾是京城小有名气的辩护律师，为北京城内许多有钱人家打过官司，结交了很多社会名流，甚至曾帮陈独秀躲过当局抓捕，人称「三爷」。母亲也是民国后第一代女知识分子，文化修养很高。李德伦从小在这样的家庭中成长，熟读鲁迅，也听过不少有关国民党与共产党的故事。

幼时的李德伦曾对国民党抱有幻想，但因国民党在抗日问题上屡屡退缩，他逐渐开始相信，能救中国的或许只有年轻的共产党了。

高二 1 班决定推选李德伦为本班主席，带领全班参与学生会的「执政班」竞选。

就在附中轰轰烈烈搞选举时，北京市各大、中学校学生联合会成立，简称学联。许多年后，人们将学联成立视为学生自发组织抗日救国运动的重要节点。

那时，华北形势已非常严峻。1935 年五六月间，日本在天津、河北等地制造事端，并以武力威胁，先后迫使南京国民政府签订了丧权辱国的「何梅协定」与「秦土协定」，把包括北京、天津在内的河北、察哈尔两省大部分主权奉送给了日本。至此，中国已经丧失了长城以北地区近 80% 的领土主权。此后，日本积极策动「防共自治运动」，决定成立冀察政务委员会，企图将华北打造为第二个伪满洲国。

国民党的一再退让彻底激怒了爱国的学生。学联决定，在 12 月 9 日这一天，发动一次爱国学生运动，反对冀察政务委员会成立，要求停止内战，积极抗日。学联成员将印好的传单秘密分送到各校，学生们确定了请愿游行的口号、时间和路线，一切按计划行事。

12 月 9 日，西直门外集会演讲的学生

城外的师大附中因新一届学生会尚未成立，并未与学联组织联系上。对绝大多数附中同学而言，事先并不知道 12 月 9 日的游行计划，也对当天发生的事情并不知情，更没有多少人参与。彼时的国内报刊也基本由国民党当局政府管制，学生运动的真相被掩盖。北京城笼罩在国民党制造的白色恐怖下，一切爱国的革命思想都是危险的信号。

受父亲影响，李德伦家中有外侨办的《北平日报》，李琦也早就自费订阅了英文日报，由此看到了学生运动的真实消息。

第二天中午，同学们围着火炉吃烤白薯时，他们将昨日发生的事情如实告诉了大家。

下午一上课，同学们再也按捺不住了，全班一致决定立即成立学生会，立即行动。老师不能公然支持学生，但心里也是爱国的，于是礼貌地退出了教室。

经讨论，大家想了一个办法：下午的课上完后，按规定全校学生都应该到礼堂去听音乐会。全班同学故意去得晚一点，这样就可以坐在一起显得更像一个方阵。李琦——这位演讲冠军，当之无愧地需要代表全班同学发表一段慷慨激昂的演说，随后大家一起退场，把事情闹大，以此唤醒还在「沉睡」的同学们。

李琦对「一二·九」运动的回忆手稿

❸

大闹音乐会后，附中校内的抗日热情被激发，全校的课堂、操场、宿舍里都在谈论爱国革命了。高二 1 班开始牵头联系其他班同学，筹组全校各班学生自治会联合会，并开始与学联取得联络。还有些班级以集体穿长棉袍、不上课间操的方式表达抗议。

北京各大中学校发表了联合宣言，呼吁全国各界立即响应，一致行动。几日后，学联确定了下一次示威游行的日期：12 月 16 日。这是冀察政务委员会计划成立的日子。15 日晚，附中的同学们也接到了学联的通知。

学联对这次更大规模的示威游行作了严密部署：城内各校一律早上 7 点出发，城外各校相应提早出发，分别到天桥集合，召开市民大会。随后进正阳门，经天安门，向东行至王府井、东单，最后进到外交大楼——冀察政务委员会预定成立的地点，举行总示威。

此前，学联实际上是个秘密组织。经 12 月 9 日大游行后，它已成为具有广泛群众性的公开组织。国民党当局对此早有警备。

16 日是周一，附中校园内气氛紧张。校门被上了闩，军警一早就在门外封锁。李德伦等高二 1 班学生商量着下一步怎么办，并试图派人出校联络。

不久，由清华大学带领的城外游行大队从西便门一路走到和平门，准备与北师大的队伍汇合（当时北师大校址就在附中对面，即今日附中西校区位置）。示威的学生与负责镇压的军警在南新华街上发生了冲突，互以石块攻击。学生的游行队伍有数千人，警察寡不敌众，四散而逃。

由清华大学带领的队伍正在走向和平门

快到中午时，李德伦看见几个学生从附中南门冲进来，直奔医务室去了。其中一个同学头破血流，那是汇文中学的邓力群。附中的校医迅速为受伤的同学洗净伤口，扎上绷带。李德伦见状跑去敲响了校钟，召集全校同学在操场集合，让这位误入附中的汇文中学同学介绍校园外的游行经过。

据当事人回忆，邓力群头上扎着的绷带还在渗血，他站在课间操指挥台上充满激情地发表了声泪俱下的演说。

这时隔着附中西墙可以看到示威旗帜、听到游行口号。热血与附中一墙之隔。一些学生爬上了墙，趁乱跳下与游行学生汇合。在校园内外的合力下，附中校门上的门闩被撞毁，高二 1 班的同学带头冲了出去。

游行持续了一整天。傍晚，李德伦带同学去学校会计科借了二十几块钱，到宣武门南边的一个烧饼铺买了几筐大饼和烧饼，抬上开水，去慰劳在寒风中一天未曾进食的示威学生。他偷偷带了相机，拍下了军警欺压学生的画面。

当时，李德伦的姐姐与妹妹也是附中学生，都参加了游行。当队伍走过西河沿胡同的自家门口时，姐弟三人赶快跑过去，生怕被家里人看见而阻拦他们。

到达宣武门时天已经快黑了，城门紧闭，门外人山人海。学生们在门外喊口号，要求进城。一位清华大学的女生从城门下的空隙爬了进去，当即被捕。外面的同学使劲喊口号，要求释放女生，还有的学生站在桌子上讲演，群情激烈。

被阻于宣武门外的游行队伍

师范大学的队伍走在最前面，附中紧跟其后。天色完全转黑后，同学们知道城门是进不了了，决定改变计划在南城分段游行，到师范大学去开会。于是队伍掉转方向朝南出发，原来排在最后的李德伦一行变成了前队。

已近晚上 10 点，寒风凛冽，游行队伍仍浩浩荡荡。学生们举着标语横幅，唱着抗日救国歌曲，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

见李德伦姐弟三人迟迟未回家，李家派了听差到街上找人。可听差一看，人根本带不回去，自己也不敢回家向老爷交差，索性也加入了游行队伍。

队伍到了校场口，路灯忽然灭了。军警拿着水龙头和大刀冲向学生。李德伦和几位同学跑到路东的一家店铺，可里面已经挤满了人。他们又跑到街上，看到队伍已被冲散，警察边追边打，学生们就边跑边挨打，有的被大刀砍伤，有的被皮带抽伤，有的被水龙头冲得东倒西歪。

李德伦一行跑到了路西的小胡同中，却是个死胡同。

他们听见警察的交谈：「学生既然都跑了，就别打了。」李德伦信以为真，结果刚从胡同走出来就碰到留守的宪兵，朝李德伦闷头一棍。

待警察离开后，李德伦才敢跑回家。不久后，姐姐、妹妹和听差也回来了。又过了一会儿，两位附中同学也跑到李德伦家避难，两人都受了伤。

军警逮捕、殴打学生

❹

据统计，12 月 16 日当天，北京共 3 万余名学生参加了游行，其中 30 多名学生被捕，近 400 人受伤。这次示威游行迫使冀察政务委员会延期成立，同时推动全国掀起了新的抗日救国运动。

上学后，学校训育主任称在游行中挂了彩的李德伦等 3 位同学为「三骑士」。实际上，许多附中老师都在内心支持抗日。当学生参加示威游行时，老师们只口头劝阻，不拦行动。李德伦的数学老师韩满庐先生还特意叮嘱同学们注意安全。

但在国民党当局的压力下，学校必须对参与革命的学生作出处分，许多学生因此被开除。受家里影响，李德伦侥幸只被降级，这使他在附中念了 8 年书。

毕业时，韩满庐先生给予了李德伦特殊的关怀和帮助才使他通过了毕业考试，顺利结业。

❺

如今战争已去，北京植物园的樱桃沟里建起了「一二·九」运动纪念亭，不少学校都开展了相关纪念活动。

附中纪念「一二·九」运动的方式仍是一场音乐会。不是由音乐家演奏的，而是从选曲、排练、演出全部由学生自己完成的，表演曲目全是爱国歌曲。音乐会仍在礼堂举行，那里正是 85 年前北京师大附中与「一二·九」运动相交的起点。

参加音乐会的学生从一层楼梯步入礼堂，墙上正挂着校友李德伦的照片。

礼堂楼梯拐角处的李德伦校友照片

从附中毕业后，李德伦先后考入辅仁大学及上海国立音乐专科学校，后成为蜚声国际的指挥家。2001 年，李德伦去世后，著名作家王刚在纪念文章中写道：「在 1935 年的『一二·九』运动中，他成了参加者、协助组织者和冲锋陷阵者……我突然发现我的双手正在书写一位职业革命家的传记，毫无办法，这是李德伦的真实故事」。

当年与李德伦一起策划全班同学大闹音乐会的演讲冠军李琦，后来成为中共中央书记处办公室秘书、教育部副部长、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主任。也于 2001 年在北京逝世。

仍健在的「一二·九」运动亲历者越来越少。几年前，有人提议要编写一本「一二·九」运动回忆录，让当年亲历「一二·九」运动的附中学生的后代们又聚在了一起。如今，后代家属们有了微信群，每年 12 月 9 日前后都要组织一次聚会。大家叙叙旧，聊父辈在附中的生活，还有「一二·九」回忆录又有了哪些新进展。

上周日是家属们今年聚会的日子。带到会上的最新成果是：回忆集已经完稿，正在等待出版审批流程。另有两册小书已自费出版，分别为「参加者名录」与部分回忆资料。家属们知道，若再不抓紧完成这件事情，那些真实与生动的历史或将永远消失于时代。

85 年前的那个晚上，远在上海的鲁迅先生也得知了北京的学生运动。他起笔写下杂文《题未定草（六至九）》，永恒地记下了一场革命与一所中学的名字——

刚刚接到本日的《大美晚报》，有「北平特约通讯」，记学生游行，被警察水龙喷射，棍击刀砍，一部分则被闭于城外，使受冻馁，「此时燕冀中学、师大附中及附近居民纷纷组织慰劳队，送水烧饼馒头等食物，学生略解饥肠……」

谁说中国的老百姓是庸愚的呢，被愚弄诓骗压迫到现在，还明白如此。张岱又说：「忠臣义士多见于国破家亡之际，如敲石出火，一闪即灭，人主不急起收之，则火种绝矣。」他所指的 「人主」是明太祖，和现在的情景不相符。

石在，火种是不会绝的。■

黄垚对本文亦有贡献

1995 年，部分「一二·九」运动亲历者回校聚会。前排左三为李德伦，前排右四为李琦。

参考资料：

《李德伦传》，罗筠筠，作家出版社，2001

《青春热血报国情》，武国友主编，吉林文史出版社，2011.3

《一二·九运动》，中共北京市委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编，北京出版社，1985.11

《师大附中 80 周年校庆纪念专刊》

《在附中的日子》

原标题：《歌声与街头：一所中学的「一二·九」记忆 | Further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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